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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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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日西落,  海月东上。薄暮下,吃完了饭的村民在滩边点起了成圈的篝火,完成最后的庆典,  烧龙船,  驱邪秽。

    村长携着各位乡老推来巨大的竹龙船,  在道公佬的祈福诵念中,点火焚烧。

    大多村民都往那里涌去,  楼明玥学乖了,  没再不自量力的去凑热闹,而是抱腿和一些年迈的老人坐在篝火边,  看远处于翻腾的焰火中游走穿梭的舞龙队。同时,  十二个头戴鬼面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由一个靛蓝色面具的领头人带着,  围拢在喧天的红光边跳起威风又邪性的傩舞,  挺拔身姿,灵活动作,  以恫吓邪灵颓散厄运。

    有曲乐班在前头演奏,  外向的年轻人则随着那绚烂的烟花一道蹦跶,处处都是节庆的欢欣。

    身旁的李姑姑比划着问起楼明玥的家乡在哪里。楼明玥说“在u市,有些远,是个和村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很大很繁华。”

    李姑姑面带困惑,楼明玥猜她应该不懂自己为什么放着好生活不过要千里迢迢来此。

    楼明玥想了想,  道“我是学琴的,很小就开始了,师兄师姐都对我很好,我在老师门下也很快乐,  我以为我可以这样很久,直到学有所成。可是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头晕手抖,渐渐摁不稳琴键拿不住琴弓。”

    察觉李姑姑心疼的要来看他的手,楼明玥摇头“现在没事了,动了手术,治疗了几年,已经康复了。虽然期间我没办法出家门,但是我也在那段日子里学会了更多的东西。”颅脑伤让他无法练习管乐器,楼明玥就在那七年闲暇里把所有大部分弦乐器都练了一遍,哪怕没有观众,都弹得自得其乐。

    “只是,在我治愈后,要回琴室继续过往的学习之前,我觉得我的音乐太闭塞太没有活力了,我想看看家以外不一样的世界,看山川湖海平原雪乡,看车水马龙市井烟火。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其他人是怎么认真生活。”

    楼明玥说得已算直白,但是李姑姑依然不太懂。她也没强求,只轻轻拍了拍楼明玥的头,显出支持的意思。

    楼明玥很高兴,以往表情并不丰富的脸上绽出笑容,他说“我看到了,我很满足,谢谢你们。”

    李姑姑盯着楼明玥半晌,指向远处的曲乐团,似乎问他弹得是哪种琴,一定非常厉害。

    楼明玥忙道“不是那种,我不会民乐器,我也没有很厉害,我甚至从来没有登过台,明年考u市的音乐学院都担心考不上。”

    李姑姑却不信,还叽里咕噜对两边乡亲说着什么,看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显然在夸奖。

    楼明玥哭笑不得,被一群爱热闹的阿公阿婆拱着要他在这里奏一曲,要是弹不了就唱首歌,就像篝火那热闹的一群年轻人那样。

    特别可怕的联欢晚会固定情节,在楼明玥身上上演了。偏丁平也不知帮衬着点,甚至随着大家伙一道起哄。

    骑虎难下的楼明玥无奈间只能回去。好在这里靠海,离客屋也近,十分钟往返后,楼明玥提来了自己的琴。

    有识货的小孩朝他喊“吉他!”

    楼明玥点头,发现篝火边又围来了大群人,那些跳完傩舞的少年也都站了过来。他一个长成这样的外乡人从进村起就惹了无数人的眼,此刻听说他要表演,自然引来无数瞩目。

    楼明玥有些不好意思,在一个头顶蓝色面具的男生身边坐下后,转头问李姑姑“您想听什么曲子?”

    李姑姑脱口了一个名字,楼明玥没明白。李姑姑不放弃,又哼了起来。这曲在村内挺有名,李姑姑哼错了还被其他人指正。托这些热心人的福,让楼明玥懂了个大概。

    有人说“佢唔知啦!”意思是让楼明玥随便弹一首自己想弹的就好。

    楼明玥却凝神细思后,摆正姿势,指间划上琴弦将那熟悉的曲调弹了出来。

    众人先惊异于他竟然能在只听了一遍后就将其完整复述,可渐渐的,又被那截然不同于哼唱的古典曲乐所染,忍不住安静聆听。他们不懂西洋乐,也不懂什么节奏技法,可从这男生手下细泉一样涓涓流泻的曲中情感,像极了不停噼啪作响的芯火,一瞬寂灭一瞬璀璨。

    楼明玥弹到半途已觉这调子过于悲伤,果然停下朝李姑姑望去,就见有泪从她眼角滑下。

    两旁有乡亲道“年节时,不好流泪啦。”

    一旁的丁平说“姑姑该是想去世的老伴了。”

    惹了长辈伤心,楼明玥有些自责,直到李姑姑自己挨过难受破涕为笑反主动来劝他才好了点。

    楼明玥好奇的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丁平想了想“叫《千山》,是我们当地的民乐。”

    楼明玥“千重山的意思吗?”

    丁平问了乡亲后代道“大概吧,反正是为了思念已经离世的爱人的,有说是在千重山外等待他归来,有说是翻越了一千座山去把他找回来。”

    楼明玥摸着琴弦,莫名也陷入了某种沉落里。

    不过很快,当烧完了竹船,更亮更密的烟火被点起,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只见整个滩涂都被头顶绮丽的彩光覆盖,仰望而去,遐渺驼云后仿佛掩着城,高迈天际上恍若住着神,慈悲俯瞰着万千世人,芸芸众生。

    “好漂亮!”

    楼明玥震撼地望着,想和丁平分享激动的心情,一转头却发现身边站着的还是那个跳傩舞的小子。不过靛蓝色的面具已被他取下拿在手中,而面具下的模样竟是小燕?

    像是察觉到楼明玥的视线,他随之看了过来。

    难得不见小燕暴躁,听着两边互道祝福的话语,楼明玥好心情的也对他道“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小燕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可露出的半只眼和嘴角却似有若无的弯了一下。

    ……

    明会村的客船不多,和丁平离开时顺理成章的又同白家舅甥坐了同一班。一起的还有吴工头和他的一群兄弟。丁平和好几个都认识,叽叽喳喳的聊得高兴。

    楼明玥站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彼岸村落却是愣神,直到听见丁平邀请他“明年要是有时间就还来”,才打起了些精神。

    吴工头也在一边热情“明年我们也来,工程没两个月就要收,虽然城算不得大好,但想到要走还真舍不得。哎,你们后几天要去哪里玩啊,哥儿几个也正想再最后逛一圈,不如一起啊?白工,你说好不好?还有小燕!”

    白渌才没兴趣陪他们瞎玩,但大概想到已经在家养了快三周蘑菇的外甥,硬是点了头。

    丁平却没立时应下,他知道楼明玥喜静,暗想寻个时间问问对方再说,却忽然看见那站在船头的少年脸色一白往前栽去!

    丁平大骇,要去扶,一人已先他一步,动作极快的把少年稳住。

    “明玥,你怎么了?!”丁平着急的问倒在小燕怀里的人。

    楼明玥自己也恍惚,就在刚才他的心口仿佛受到什么重击,眼前瞬间失了画面,即便现在能瞧清东西,那种无与伦比的心慌感也让他诡异恐惧。

    “我……我……”开了几次口,楼明玥竟说不出一句“自己没事。”

    众人都以为他是晕船,只丁平担心他有别的不适,扶着人在简陋的板凳上靠着了。

    小燕也坐在一边,不知出于什么奇怪的惯性,脱力的楼明玥总是不自觉往他身上倒。

    脾气极坏的大男生这回竟没嫌弃,而是配合的定在那里,任那累赘挨到了肩膀。

    就这么撑了半天,几人于晚上回到了积雪巷,楼明玥的脸色却半点不见好,进门时还差点一脚踏空。

    偏丁平的手机又响了,一看是公司来电,他只能暂且又求小燕继续搭手。

    可同时,楼明玥的口袋也震动了起来,已是半昏沉的他猛然睁开了眼,视线里才退却的沉黑又欲朝他席卷。

    还是稳住自己的那只手无声的替他掏出了电话,甚至贴心的交到了他的手里。

    可楼明玥望着屏幕显示的“大嫂”两个字,竟莫名的不敢接。

    现在快十二点了,大嫂有身孕,怎么这时间还没有睡?

    然再疑惑,他也得应,抖着手摁下接听键,楼明玥将电话放到了耳边。

    “喂?”

    话筒里一片死寂,足足过了近半分钟才响起一声窒息般的抽噎。贺铃兰在那头用从未有过的绝望语气对他道。

    “明玥……你哥哥他……两个小时前在b国出了车祸,人……人……没了。”

    “你大伯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明白你再接受不了……也想第一时间知道,我们联系飞机去接他了,你赶回来,见你哥哥……最后一面吧。”

    楼明玥一时呆愕,像没听懂大嫂在说什么,他甚至求证的去看身边的小燕,直到对上一只也显出惊讶的眼时,楼明玥才轰然撞进了现实!

    手机自他掌心滑落,楼明玥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那段他人生中最黑暗的过去,回头再想起只显得十分混沌与不真实。楼明玥仿佛隔着玻璃在看这个世界,那样荒诞,那样诡奇。

    在小旅馆里醒来后,丁平告诉他最快回程的机票得要天亮,他们还需等上五六个小时。

    楼明玥点头,起身打包行李,又坐回桌边等待,全程一言不发。直到听见楼氏又打来电话说楼方鹤因为刺激过大也被送进医院时才惊慌的抬了下眼,面色白至透明,仿佛随时都会再晕过去。

    丁平怕再给楼明玥带来更多坏消息只能躲出去打电话,但他不说,楼明玥也知,楼氏现在必是一片大乱。

    “谁在公司?”待丁平自以为悄无声息的回来,楼明玥忽然问。

    丁平犹豫,咬牙道“贺小姐。”

    楼明玥哽咽“她身体也没多好……”可是这时候大嫂不上,还能靠谁。

    丁平叹息“明玥,你不要想这些复杂的了,你也要顾着身体。”

    楼明玥竟点头,呆然的自言自语“这些太复杂了,公司太复杂了,所以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

    丁平难过“明玥……”

    订得出租车终于到了楼下,楼明玥起身穿衣时带出了一样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片黄纸包。

    楼明玥矮身捡起,静静凝视了很久,一转手将它放到了窗沿。

    丁平皱眉“不要了吗?”

    楼明玥竟笑了一声,带着深深的自嘲“神明没有听见我的愿望,留着又有什么用。又或者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鬼,也没有神……”

    楼明玥转身下楼,恍惚间他看见对窗那个男生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自己,错觉般,那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深重。

    “明玥!”丁平在后面喊,“吉他!”

    楼明玥把视线从那人身上拔离,回头又深深的望向那被他妥帖置于墙边的东西。

    良久后,他说“也……不要了。”像因为痛苦,又因为艰难,一字一句,几近扭曲。

    那一瞬间,丁平竟然也红了眼睛,他似乎明白了这个昨日还一派天真纯稚少年一夕之间丢失了什么,又即将放弃什么。

    走出积雪巷,坐上出租前,楼明玥又忽然迟疑,他转身朝来路望去,万千思绪凝结在心头,竟汇成难言的不舍。

    曾经,他的世界太过美好,他异想天开的想找寻生活的另一面,好不容易走到那里,却刹那发现黑白已经颠倒。自己的世界崩塌了,他以为的反例却见证了他人生最后一段单纯和快乐。

    楼明玥舍不得,实在舍不得,舍不得他的无忧无虑,舍不得曾经的自己。

    然而,美梦终要醒,世界也从来没有真正的不知疾苦之地,他只是要长大了而已。

    “走吧。”

    对站在车边等待自己的丁平轻语,楼明玥没再迟疑的坐上后座。

    任出租将他从这里带离,没再看那小巷一眼,也没再看那站在窗边久久不离的身影。

    小旅馆中,手机轻轻的震动让祝微星惊惶的睁眼,深吸了几口气,他才像从深重的回忆里醒来。

    瞪着陈旧的天花板,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疑惑过七号楼407的那个人总是呆呆的躺在床上在想什么,这一刻他像忽然明白了。

    祝微星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是昨天太子庙前番伯给他的黄纸包。

    抖着手打开,当看见里面熟悉又失而复得的火龙签时,祝微星一下湿了眼睛。

    十七年前,他把楼明玥人生中最后一段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这里。

    而十七年后,有个人帮他把它们找了回来。连带着属于楼明玥的快乐和曾经的自己。

    再转眼看向一旁的手机,就见桌面躺着一条消息。

    瘟神???9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