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别秋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暮晚了。
天空满满都是红黑交叠的画卷质感，笼罩着这美如暗夜灯的城市王国，熙熙攘攘，火岩石铺就而成的绿林街道两旁，是奔赴夜色寻求欢乐的不息的人群。
空气里，是巨大工厂过滤了一次又一次的新鲜空气，好似偶尔仍能嗅到其中混杂的，那股战后多年都难褪色的硝烟味道。
几欲作呕。
一辆由陆战军的新型战斗型坦克改装的银灰色悬浮轿车，正离开国道车流，缓缓向京都中心老城区的僻静的枫林大道驶去，目的地直指尽头低矮山丘上的顾家祖宅。
门口早已等着的仆从上前来，把车门打开，桃夭少年跳出来，在一叠声的“少爷”中走进顾宅大门。
一走进那满是藤萝清新气息的院子里，看见那道柔弱消瘦的身影时，顾别秋一下子扫了疲惫面色，满面笑容的，走向厢房门旁的藤萝架下。
“姐。”
他走过去，直直站好。
一看见胞弟进来，由侍女扶着坐在院子里的藤木椅子上的顾婉清就笑了，她唤道，“小笙，你坐呀，你现在的身高可不是小时候那样了，我坐着还能一下子望见你的脸。”
她拉着少年坐下，举手投足都是温柔似水的大家气质。
“小笙，跟姐姐说说，昨天晚上出去跟朋友玩的开心吗？”
待他坐好，顾婉清问道，笑容是浸入骨髓的娴静明雅。
“嗯。”
顾别秋轻松无比的点点头，省略了其中的一切过程。
至于其他的那些充满消极厌世的思绪都被他收了起来，只剩下一身痞气的玩世不恭，在外面浪是一回事，在胞姐面前什么表现又是一回事，自家姐姐身体不济，可不能再因他操劳了。
“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啊？”顾婉清问了一声后，有些期待的看着他。
顾别秋流转着他那潋滟无双的风流眼眸，轻轻一眨，“还不是无欢他们几个一起，其他人我还看不上。”
花无欢，即花家二少，是京都仅次于顾周两家的老牌势力的嫡次子。
他们两人自小认识，一路玩到大的，情分自与别人不同。
顾别秋很是无奈的眨了眨眼，“无欢昨天晚上就回花家了，也不知道他大哥能有什么急事找他，难道花家那个老头子终于撑不住蹬脚了？”
顾别秋脑洞大开。
“什么蹬脚，说的这么难听，生死之事也能随意乱说的？”顾婉清简直是服了自家胞弟了，“不过你猜的也没错，花老爷子是离世了，就在昨晚上，想来爷爷他们去书房要谈的也就是这件事了。”
“还真是啊？！”
顾别秋有些目瞪口呆，他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竟然说中了，不过那个花老头病了这么久了也没治好，实际年岁也到了，这么一想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毕竟人总是会死的嘛，早晚而已。
他想的很开。
“你呀，总这么行事不忌口无遮拦的，外面都传你是京都的混世魔王，难道你还真就一头栽进去这个名头里了？你是顾家的子孙，总得顾着爷爷在人前的脸面，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爷爷虽然爱说你，总想着要拿家法来治治你的性子，可哪次真的这么做了？
还有啊，你既是我顾家唯一的传承嫡系，这样的身份，许你嚣张，许你跋扈，也该肆无忌惮，不然我顾家祖先牺牲诸多挣得如今的地位又是为了什么，外头那些人呐，翘首顾盼，总以为顾家的嫡系只剩下老弱病残，你要性子软了些，别人还以为我们顾家好欺负呢！
姐姐不良于行，也帮不了你什么，只望着你今后能慎重些，别着了那些人的道，这京都看起来景象升平的，实际里头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你只有护住了自己，才能来守护顾家。
万事不能太过，过犹不及，盈满则缺，顾家太大也太高了，这背后底下多的是人盯着你呢，凡事不能一头热，要深思熟虑了再去做，听见没？
平日里玩呀闹的，多交些朋友，身份低些的也没关系，品性过关了就行。”
顾婉清语重心长，可说到最后，耐不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循循教导，根本就不像是数落的样子。
可见，方才顾老爷子的那一番千叮咛万嘱咐的“教训”是白搭了。
顾别秋也难得正经了一回，乖乖受教，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的温顺样子。
可不过几秒，就见顾大少爷从石桌上的果盘里拿出几颗葡萄丢进去嘴里，含糊不清道，“姐，你说的我也知道，只是这最后几句我就不敢说对了，你也知道，京都我们这一辈的圈子里，除去你和姐夫那一届的，其他够得上的，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人。
他叹了口气，吞咽去皮吐籽一气呵成，便是故态复萌，“我哪里是挑，是根本无人可与我一起登楼远望，啧，这无味的人生，寂寞如雪啊！”
顾别秋煞有介事的以莫名的角度仰望天空，忧郁寂寞是看不出来，那股子中二病的潜质倒发现了几分。
一旁随侍的几个侍女都掩嘴笑了起来。
满京都谁不知道他顾大少爷是最好风花雪月的情场老手，混世魔王，年纪虽小，可京都数得上名号的风月场子的妈妈都认得他，他要是都寂寞如雪，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不寂寞如雪的人了？
顾别秋随性惯了的，被人笑话也不在意，反而厚脸皮的对着那几位年岁都不太大的侍女眨眨眼，惹得侍女们纷纷笑个不停，又是面红耳赤，又是哭笑不得。
她们家这位少爷啊，惯是会招惹人的，当玩笑笑过也就算了，要是当了真，那反而就真是笑话了。
顾家的侍女在京都，也是出了名的守本分，更别说照顾嫡系大小姐这几位了，那都是当中的拔尖儿人物，自然知道什么是主仆之分，尊卑有序。
可以笑可以闹，但有些界限绝不能逾越，否则连累的就不止自身，还有她们背后的利益关系者。
“你还贫呢！”
顾婉清实在看不过去胞弟的轻佻样子，只好轻轻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无奈道，“姐姐知道你魅力大，可这还是家里呢，你呀，就收敛些，别祸害我这些丫头了，乖。”
“姐我知道，你放心就是，我都有分寸的。”顾别秋拍拍胸口。
“有分寸？”顾婉清好笑的望来一眼，“听说，秦家子这两天都没回家，说是失踪了，派人找遍了京都都不见人影，你平日里虽碍着爷爷与秦老家主的面子对人笑啊闹的，但姐姐知道你其实啊最看不上他，这回他莫名失踪，你可顺心了？”
什么叫莫名失踪？
这飞来横祸的，他可不接！
顾别秋摇晃了一下顾婉清的手臂，一脸委屈，“姐，你就别试探我了，秦老八失踪可跟我半点关系没有，失踪有很多的可能性的，被秦家自己的对手干掉了，或者被拐卖了，要不半路走沟里摔进暗渠被冲到海里了，都有可能嘛，这事你可不能赖我头上。”
顾婉清看着胞弟眼里那清晰可见的幸灾乐祸，这才吐出一口起来，“你既这么说了，那就必定不是你做的，这姐姐就放心了，那秦家子好歹也是秦老家主的幼孙，说是失踪，保不得就是真‘失踪’了，这事到底与我们顾家无关，爷爷面子上也就过去了。”
“本来就是这样，要弄丢一个人还不简单，我就是懒得对付他们。”顾别秋哼哼了几声，突然凑近问了句，“别说这个了姐，我问你啊，你说我要是大学去海门读的话，老头子会同意吗？”
“海门？”
顾婉清愣了一下，道，“海门大学在国际也是顶尖的一流院校，尤其是它的经济学科，就是其他三国，也不乏学者远渡而来求教，只是你平日里一心扑进武学系了，最厌烦这些不过，怎么突地想去海门了？”
“姐，我又没说我是去海门大学学经济的，你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顾别秋很理直气壮。
“那你是？”顾婉清疑惑的看着他。
“我想去海门看看，京都都玩遍了，我都快无聊死了，姐，到时候你先给老头子做个思想工作先，不然我要是这么直接开口，老头子肯定得直接动手。”
顾别秋又开始剥橘子，剥了一半后把剥好的一瓣一瓣喂到顾婉清嘴边，献殷勤，然后才接着剥剩下那一半。
顾婉清摇头，轻轻叹道，“出去看看也好，不过我不保证一定会成功，你不是想大学再去么，那现在也不急，就先给爷爷做个有为少年的姿态出来，让爷爷知道你的决心，他才会安心放你离开，不然就是神仙来了都没用。”
“我会哒，向你保证！”
……
泡药浴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躺在才送来的大浴桶里的俞桐表示，很舒服，舒服中约莫带着一点痛，然后越来越痛，尤其是脸颊有胎毒的区域，痛的都快烧起来。
总体而言，就是他被虐的很爽。
泡了大小半个时辰后，俞桐感觉到有人在往浴桶里加热水，他以为是老母亲，结果一睁开眼，被兀地出现在眼前的脸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进来了？！”俞桐惊吓之下，下意识的双手环胸。
他现在可是身赤裸的泡在木桶里！身赤裸！
这大晚上的，男女大防还要不要啦！
“挡什么挡，我又不瞎，看得上你那辣眼睛的小身板？”霍小唯翻白眼，倒完了热水走出去没一会儿，就端了一碗药进来。
她从木桶前边走过来，目光里的不屑毫不掩饰，“药熬好了，你快点喝，外敷内服才是正解，有什么好叫唤的，大惊小怪，我是大夫，进来看一下自己的病人对治疗药物的反应与效果很正常吧。”
“你这可是治疗的第一步，万一有什么问题我不是要临时应变么。”她把药放在俞桐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仔细的观察着俞桐的脸。
胎毒由灰黑变得发紫，隐隐有被集中逼出的迹象，可俞桐的额头也是忍受疼痛的汗水，随着热气蒸腾在脸庞的水珠一起掉落进药桶里。
“你感觉怎么样？承受不住可以哭出来的，不用强撑，你是病人，我不会笑你的。”
“你以为我会哭？”
俞桐咬牙切齿，狠狠盯着一本正经询问病情凑的极近的少女的脸，玉质盈盈，眸色清浅，死寂阴森的目光一顿，不知为何，突然地羞耻心爆棚。
他偏过眼去，快速开口道，“我很好哪里都好不痛不痒身体没有任何的不适，药我等会儿就喝，你出去吧。”
声音冷冷的，可霍小唯偏偏从其中听出了羞囧的意味。
外头俞桐母亲喊她过去先吃饭。
“来了！”霍小唯甜甜应了一声，然后转头就踢了一脚木桶，很看不惯的，“医者仁心仁德，既是病患，免不了磕磕碰碰的，岂能有男女之分的忌讳！”
“药浴的药材配比我写给你了，同时也跟你母亲说过了，每天的药浴时间都要拿捏好，不能早也不能晚，还有早上起来的药膳粥一定要吃完，一日不能断，直到第二个疗程，到时候我会再来你家给你换药方重新配药，你看我做什么？别在乎花了多少银联币，你能好起来比你做什么都管用。”
少女回了一趟酒店后换了一身轻纱雪纺，此刻很是认真的嘱咐着，倒挺有些白衣天使的样子在。
望不见午间狠绝残酷的半分痕迹。
温浅如此，安然若此。
“别觉得欠我什么，也别问我为什么，反正你就心安理得的受着就是，难不成你还真要卖身给我啊！”霍小唯看了一眼俞桐沉浸在思绪风暴中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很不顺心，只想揍人。
她没好气道，“从来都是别人求着本姑娘救人，你倒好，推三阻四扭扭捏捏的，无趣死了，我告诉你啊，你最好把心态给我放平静一点，都十五六岁的人了，该懂的都懂了，给本姑娘装什么纯情少男呐！”
“你……”俞桐才回神就听见这最后一句话，顿时又急又气。
“你什么你，坐好了，我再去给你加点热水。”霍小唯试了一下水温，站起来就往外走，很是正义禀然的，目不斜视，一个人大踏步的往外走。
“再说了，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再也回不去，既非闺秀，那男女之防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少女清越的声音从前方飘摇而来，越来越低，直至再不可闻的几近呢喃。
偶一偏头，俞桐只能望见少女烟笼迷雾般的眸子，隐在她半边笑意盈盈的轻佻表情里。
难得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