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电子书下载网 > > 东厂观察笔记 > 41、澜里浮萍(三)
    她说完将手停在邓瑛背上, 试着朝邓瑛靠近了一些。

    他因为疼痛,微微地有些发抖,以至于被子边沿摩挲杨婉脸颊。

    “你若太疼了, 就捏着我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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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

    他忍痛摇了摇,“若人福一消尽,往后就都报应了。”

    他说完忽疼得皱眉,放在枕边手握了又松, 松了又握。

    杨婉不敢再动,轻声道: “我原来以为,桐嘉书院那些人死了以后, 你风风光光地坐上东厂提督太监位置。”

    “现在这样……该。”

    邓瑛呼出气息扑到杨婉脸上,那温度比起他身子像要暖一些。

    “我如今没有办法替老师收骨, 替周先生和赵家兄弟殓身,他们恩我一样都偿还不了……就当这赎罪吧。”

    他说完轻咳了声。

    杨婉抬起手腕,一下一下地拍着邓瑛背。

    面对这个一身伤人,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大明朝矛盾性。

    但这种矛盾性有它自身平衡,它牵引着邓瑛去自责自伤, 也推着他勇敢地去承担。这一对矛盾虽然令他挣扎,却也让邓瑛得以活下去。

    就在杨婉和邓瑛所身处这个时代,大利在经历文艺复兴浪潮,资本主萌芽,个人主诞生,所谓“君臣”思想逐步瓦解,更先进文明将人思维带到了一个新阶段。至此之后, 西方文明开始重视个人价值,强调自我支配,个体自由。再也没有人像邓瑛这样, 把自己手伸伤害他枷锁中,却还在试图替他人解开镣铐。

    封建吃人,来自另外一个时代文明何尝不会杀人。

    杨婉庆幸历史线性,没有人像她这样可以回,也没有人能够提前预知后,人们都活在当下平衡里,所以才不会觉得,自己被滚滚前历史车轮碾死那一个。

    因此,杨婉决定尊重邓瑛。

    “啊,他们到你这样,怎么还会怪你啊。”

    说完,她放慢了手上动作,“还疼吗?”

    邓瑛闭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

    “不疼。”

    杨婉抿起唇,忽然说了一句,“以后,那些人也受到惩罚。”

    邓瑛手握了握,“你在说什么……”

    “就字面上思。”

    她说着望邓瑛眼睛,“我跟你说……嗯……”

    她放慢了手上动作,把自己脑子里生硬理论逻辑嚼碎了重新吐出来,“事总会方发展,但这个过程,有时候会受到阻碍,反反复复。不过,你要相信,你受过伤,遭过罪,慢慢地都会过去。而你做过事,以后一定有人明白,至于那些人,当下刑罚,和后口诛笔伐,总有一样,他们逃不过。”

    邓瑛沉默须臾,笑了笑说道:“你又在说我……想不太明白。”

    “那你不要去想,你地睡一觉,疼了渴了都叫我。”

    她说完,撑起身子吹灭了桌上孤烛。

    这晚,护城河上秋风吹了整整一夜,杨婉缩着自己身子,听完了夜里所有细碎秋声。

    邓瑛伏在她身边,也许因为累,又或者因为伤口引起热,他像睡得很沉,身上为养伤而着中衣,波如蝉翼,包霜拢雪。

    杨婉听着窗外叶声,忽然想起宋朝有一个词人叫毛滂,很喜欢写秋。

    中《夜行船》当中有一句:“数秋声侵短梦。”

    杨婉从前并没有觉得,这一句有多美。

    但如今,她躺在邓瑛居室窗边,忽然就被这一层浪漫古触动了。

    “数秋声侵短梦。”

    杨婉轻轻地在口中呢喃着这一句,却一时想不起下一句什么。

    苦思果后,不禁自嘲地笑笑,抿着唇闭上了眼睛。

    浓稠黑暗里,邓瑛接出了后面半句,却只动唇没有出声。

    “檐下芭蕉雨。”

    数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

    这一秋过得着实有些快。

    和郑月嘉想得一样,皇帝在周丛山死后第七,亲自驾临内阁值房。

    那一,京城中到处都路祭,纸灰若蝴,飞舞满城。

    街巷中,不论那十余人棺材经不经过,都能听到祭拜悲声。

    一时之间,帝都缟素。

    北镇抚司原本要禁止路祭,并捉拿带人,却没想到被皇帝一道密旨压了回来。皇帝在养心殿严厉斥责了张洛,并责他在太和门上跪一。

    杨伦和白玉阳从太和门经过时候,见张洛被锦衣卫人押着,摁跪在太和门前。

    白玉阳道:“这么惨案子,只罚跪。还专门让他在这个时辰跪在这里,做样子给内阁,呵……”

    杨伦了一眼张洛,回对白玉阳道:“陛下还要用他。”

    白玉阳边走边叹气,“张阁老那样一个烂人,怎么就生出这样一个幽都官。”

    杨伦没接这个,径直朝内阁值房走。

    二人走到内阁值房,却见皇帝仪仗赫然停在会极门上。

    郑月嘉立在仪仗前,见二人过来拱手行礼。

    “位大人。”

    白玉阳了一眼值房,低声问道:“陛下驾临吗?”

    “。”

    杨伦道:“何掌印呢?”

    “伺候陛下在里面。”

    他说完,侧身相让,“大人请。”

    杨伦和白玉阳也不敢耽搁,联袂走进值房,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行君臣之礼,就听贞宁帝道:“此人虽然罪臣之后,但既然已经受了刑,在司礼监制下,朕认为也没什么可指摘。”

    说完,杨伦二人抬了抬手,示二人起来。

    白张二人都没有说,何怡贤在皇帝身侧奉茶,扫了一眼皇帝脸色,也没有吭声。

    他原本想威逼邓瑛自辞,然而一顿杖刑下来,邓瑛却只回了“可说”这四个字。

    虽然他一直谦卑温顺,连受刑都很配合,甚至在下得来地时候,还亲自在司礼监何怡贤请罪认错。可何怡贤明白,邓瑛不肯,也不可能做自己子孙。

    但他伺候了贞宁帝很多,深知皇帝深研制衡之术,在养心殿上与邓瑛一番对,已露了三分,他自己万不能再说什么,否则,就会把这三分,推成□□分。

    今贞宁帝垂询内阁,对他来讲,倒算得上一件事。

    于他扫了一眼张琮。

    张琮在白焕身后见这个眼锋,便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对贞宁帝道:“陛下说老臣深已为,但邓颐毕竟被灭了族,留下邓瑛性命,已经陛下开恩了,臣担心……他有二心啊。”

    “有什么二心?”

    白玉阳眼皮一跳,问人站在他身边杨伦。

    张琮被这么硬生生地一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往下说,“这……”

    杨伦没有他,转贞宁帝道:“此人已内廷奴婢,受《太(和谐)祖内训》约束,若仍敢二心,那张大人置我朝煌煌内训于何处?置陛下威于何处?且此人戴罪建太和殿,半载勤恳一处错漏,二心何在?”

    “杨伦。”

    白焕提声唤他道:“不得在陛下面前礼。”

    贞宁帝冲白焕压了压手,“让他说。”

    杨伦拱手揖礼:“臣明白,邓瑛虽已受刑,但父罪大恶极,后代子孙皆不可饶恕,然而,品行,臣还了解,陛下立东缉事厂,要安京城祸乱,听下官声和民声,若此人庸质,如何替陛下听声。”

    他这句中“庸质”到了胡襄,何怡贤手一抖,险些洒出茶水。

    贞宁帝笑了一声,“杨侍郎这说得真切。白阁老思呢。”

    白焕应道:“臣谢陛下垂询,此人从前老臣学生,但罪孽深重,老臣不敢再为他多言,蒙陛下深恩至此,若再二心,恐也不容。老臣迈,节制阁外司堂,已力不从心,若有人能如杨侍郎所言,替陛下听官声,民声,彰陛下仁德,令臣民归心,臣亦以为然。但……若陛下问臣见,臣绝不会举荐此人……”

    他说完胸闷气乱,扶案嗽喘。

    皇帝在场,白玉阳和杨伦都不敢上前搀扶。

    白焕自己缓了一阵,方再道:“陛下,臣不能与邓颐之后同朝。”

    皇帝听完他这番,亲自起身搀扶,“白阁老言重了,东缉事厂替朕行监察之责,朕不会给他刑狱之权,他也不配问询百官。”

    白焕让开皇帝手,躬身道:“臣惶恐,可言。”

    皇帝见他如此,也没再多说什么,甩袖走到门旁,“既如此,此事就定了,杨伦。”

    “臣在。”

    皇帝抬手虚他,“这个旨你来拟,趁着朕今在这儿,就地批红。”

    “。”

    皇帝了,伸手去端茶,何怡贤忙替皇帝扶住杯盏。

    皇帝接过茶喝了一口,抬了眼色,“什么时辰了。”

    何怡贤道:“午时了。”

    “去让张洛起来,出去吧。”

    “……”

    一时之间,值房内没有了人声。

    皇帝端着茶盏走到伏案拟旨杨伦身旁,着纸上字道:“桐嘉一案至此,朕心甚痛,恨这些读书人,十寒窗,不识君臣,也惜他们轻,一腔热血泼错了地方,不知受何人蛊惑,愚昧至此。”

    他说这句时候扫了张白二人。

    张琮忙跪下道:“老臣惶恐。”

    杨伦听白焕没有出声,停笔暗暗朝白焕去。

    白焕与他目光一触即收。

    而后扶案跪身,“臣罪可恕。”

    皇帝示何怡贤将二人扶起,“你二人执掌内阁,实属股肱之臣,朕牵连二位爱卿,桐嘉书院案子,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让北镇抚司缉查。这一又快过到了,明春新政,趁着朕身子不错,朕还要和你们再议一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