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电子书下载网 > 科幻小说 > 太岁 > 第132章 永明火(十四)
    然而这足以震惊玄门的丑事没能震动项荣的脸,  他丝毫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用一种怀旧般的语气说道“是,我也觉得不妥。灵山落成前,  我项家就英才辈出,  群星璀璨。我就算做不成师尊的弟子,  未必不能找到其他的机缘求得大道,  大可以不必如此急功近利。可是师弟,  若我没记错,是你执意如此。当年我再三拒绝,  数次托人给你带话,  是你直接越过我,求族中长辈们让你‘救’我……”

    悬无截口打断他,  冷笑道“对,  圣人遇到这种事,怎能不‘三辞三让’?“

    “‘三辞三让’是宛人的传统,  我楚没有这样的讲究。”项荣面不改色地续上自己的话音,“我最后答应,是因为发现你在偷族中灵石冲灵窍。”

    悬无的笑声戛然而止。

    旁边偷听的奚平也跟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头一次听说悬无身世就觉得奇怪,  怎么项家人不单养活了这绿油油的便宜儿子,  还将他送到玄帝门下,  让他修成当世顶尖高手?

    这是什么心胸,怕不是得比南海还浩瀚?

    原来悬无是借这个契机入的道。

    灵相娃娃之所以必死,  是因为那些卖娃的邪祟唯利是图,绝不肯浪费一钱青矿滋养那些没吃过饱饭的孩子。绑定的主人一开灵窍,  大量灵气往那些骨肉都没长开的小身体里一涌,  就好比是冲上陆地的海啸碾过小沟,  没有冲不垮的。

    可悬无这个“灵相娃”不同,  一则他生在到处灵气弥漫的神魔大战前,听这意思,当时还在偷蹭过项家的资源冲灵窍。他去“分灵”,凶险自然也是凶险的,先天灵骨本来也比普通人凶险,可没到九死一生的地步。而且一旦活下来,他就是半仙,以后能名正言顺地踏入玄门。

    “你在西楚什么官职,蝉蜕和月满的家务事要你断案吗?”周楹听完他这通“有理有据”的分析,简直想把奚平脑子挖出来,拿近来刚在大宛面世的除虫粉搓一搓——那不靠谱的狗东西让徐汝成快离开中座,结果他自己不单听上了,还听得津津有味!

    就连白令也十分困惑,不明白“私奔偷人争家产”那点事到底是有多大吸引力,怎么古往今来能引发这些人那么狂热的兴趣。

    “就顺便一听,楚语太好我有什么办法……嘶,卡住了,没事三哥,问题不大,在想办法了!”

    奚平确实也没有一门心思地听墙角,他现在主要还是在处理自己的尴尬情况“仿品”戴在身上,就是能将原物以假乱真地仿出来,也就是说,他此时就是一块碎砖。砖石不可能自己站起来跑,除非他把“仿品”揭下去。可他现在一分为二,全靠“仿品”连着,饶是奚大胆,也不太敢想象这种情况下他把灵相面具揭开会怎样。

    鉴于他眼下是一块石头,奚平甚至不大能判断自己是从哪断的——要是屁股以下就还好,他有特殊的隐骨,腿断了能长,瘫痪个一年半载他也还能承受。可要是从胸腹开始断,那就大大不妙了,他岂不是要把肠子缠脖子上,再在三岳两位大佬面前到处捡自己的心肝脾肾?

    这问题奚平方才已经咨询过林炽了,把林大师问得面无人色,奚平感觉这位也指望不上,只好努力自救。

    幸运的是,先前林炽神识跻身的那截转生木只是折断了,没被碾成碎渣。奚平借那两位大佬将中座顶峰灵气弄得随风乱涌时,小心地将自己一点神识探入那转生木里,把树枝挪到了被卡住的半截石身跟前,用那截短小的树枝轻敲石身。

    转生木小心翼翼地在周围搅起灵气的小漩涡,一点一点将卡住的石身往外撬。奚平像干细木匠活似的,鼓捣几下就得停下来观察周遭,确保自己没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虽然忙得一塌糊涂,但他常在转生木里乱窜,擅长一心八用,那二位三岳大能的对峙他也一字没漏。

    项荣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我默许那事之后,心里一直过不去,知道你志高,于是去求了师尊,将你从族中带走一同修行,甚至在师尊飞升后,我擅自给了你记名弟子的名分。道心在上,悬无,我可曾对不起你?”

    奚平卡住的半个石身终于松动了,他暗自松了口气,忙让树枝调整角度继续撬——旁边有一个斜坡,他打算先借转生木用灵气将这半个身体顺坡推下去,与另外半边汇合,先拼凑在一处,伤口用转生木和灵气糊一糊,凑合活着,回去再治。

    同时,他百忙之中,心里还对这两兄弟做了没人在意的评判项荣这事办的,确实挑不出什么问题。

    然而……

    奚平心说白毛的真元被化外炉抽走大半,反而将掌门送过了月满关,好像也是“阴差阳错”、“自作自受”啊。

    便听悬无冷笑道“你将我从族中带走,难道不是因为分灵之后,同源的灵窍让我不单灵相与你相似,相貌也越来越像你?项氏一族早年内斗激烈,你怕有人借我羞辱你,也怕我这‘影子’脱离你控制……”

    项荣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句“我可曾对不起你?”

    “哈!”一刹那间,悬无少年时无从宣泄的愤懑突然涌上来,就如同修士始终不变的年轻容颜一般,鲜活一如千年以前。

    项荣人如其名,是东衡项氏那一代人的荣光所在,父母都是出类拔萃的修士,没开灵窍时就已经表现出超凡的悟性,又是足以媲美东海伏魔一族的先天灵骨。

    他是天之骄子,唯一的污点,就是那出生不光彩的“兄弟”。

    可是母亲自尽后,大殿下想保全她留下的骨肉,谁又能苛责呢?谁不说殿下仁善?

    至于“污点”本人,项家人留他性命已经仁至义尽,带回去叫他与下奴同寝,当牛做马自然也是应该的。

    千年前,东衡一带仍有蓄奴旧俗。贱奴非人,主家能随意打杀变卖,子子孙孙都不得超脱贱籍。他们无从反抗,怒火窝在心里,淬了毒,一股脑地发泄在名为“公子”、实际和他们一样陷在泥沼中的半大孩子身上。

    他遍尝过世人所能想象得出的所有磋磨和羞辱。

    他是邪魔之后,迫害邪魔自然就是正义,有什么残忍不残忍的呢?

    他本来同他那半个兄长一样,是万万人中无一的先天灵骨,就算他是平民百姓——甚至哪怕他真是贱籍出身,都会有大能看见他。可是作为项家的“隐公子”,没人会来触这种霉头。

    暗无天日中,他甚至没有任何希望。

    假如他仁善的兄长当年肯伸给他一只脚,他愿意为项荣舔脚。

    可他在项家整整十四年,项荣亲眼见过他拖着化脓的伤口光脚在冻雨里擦石阶,甚至撞见过下仆造次,都视而不见,像是已经不认得他了。

    而每一次大殿下目不斜视地走过,加诸于他身上的酷刑就会更过分——那仿佛是一种默许。

    “你不曾对不起我。”悬无突然发病了似的,大笑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师兄……大哥——我一个影子,竟敢妄想骨肉亲情,是我自不量力……”

    他背后山壁寸寸崩裂,悬无的笑声变了调,嘶吼回荡在山谷中。

    山石震颤,地脉仿佛要沸腾。

    奚平这种人精,听一耳朵其实就大致猜出了当年的情况,感情上他愿意同情一下悬无长老,但实在不能赞成悬无弄出的动静。

    地面这么一震,他那马上就能撬下来的半个石身直接给震飞了出去,功亏一篑!

    奚平晕头转向地被一大堆碎石烂砖卷裹着,摔到了高台之下,这回没有水龙珠保护他了,半边石身又不知道摔成了几截。

    奚平仰面朝天,心里将悬无的祖宗十八辈统统问候了一遍。

    周楹蓦地转向白令“玄隐内门派去西楚的是谁?还有西座陆吾,我需要他们立刻……”

    “半仙来是送死。”转生木里的奚平截口打断他,“我不给你传这个消息。”

    周楹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陆吾有自己的通讯。怕连累你的小朋友死,就劳驾你以后学会三思后行。”

    “三哥!”

    白令“主上……”

    周楹一动真火,语气就越发轻柔“牵头的陆吾叫徐汝成,是吗?好名字,记下。其他陆吾姓甚名谁,家里老老小小还有什么人,一生有甚未竟心愿未了遗憾,都给世子记下来,别漏了。”

    “我……”奚平话说一半,地面“轰”一声巨震,将零零碎碎的他震得满地乱滚,忽然,他眼角扫过一缕金光,“最大的一块奚平”机缘巧合,滚到了化外炉不远处!

    此时悬无长啸一声,手中多了一把新月似的弯刀,一刀劈向项荣。

    项荣整个人却好像忽然化成了虚影,弯刀从虚影中间不着力地滑了下去,落在巨大的山影上,光将影子融化了大半。

    中座主峰几乎要给那刀风掀翻,唯独化外炉所在的一圈硕果仅存,却随着山体倾倒开始往一边滑。

    奚平又从化外炉跟前滑开了。

    而悬无第二刀已至。

    这一次,他的刀尖挑起了银月轮的光,银月轮上的月光收拢成一束,像倾泻的岩浆,与悬无新月一般的弯刀相接。

    奚平听见濯明一声压抑的痛呼。

    “怎……”

    “他要将……”濯明声音断断续续的,“留在我身上的一半真元抽回去……”

    两句话没说完,奚平离化外炉又远了四五尺。

    “你知道娘是被他们逼死的吗……”悬无七窍的血迹未干,成了他那白纸一般的脸上唯一的艳色,“掌门师兄?”

    半空中巨人一样的项荣一抬手,一把与悬无手中刀长得极像的弯刀凭空出现,架住悬无的刀。两把弯刀交汇处,“呲啦”一声弹出电光,白日一般的月光下,半空中仿佛放了一串晴天的霹雳。

    “她只不过想带我在避世之地做个普通人家,不想沾你们仙魔之争,也不需要你在她死后追封那么多自作多情的谥号……你拼命保下我性命,掌门师兄……大哥,我本是水边撑篙抓鱼摸菱角的渔家子,我所犯何罪,要你纡尊降贵留我狗命!”

    狂暴的灵气从交锋处轰然炸开,奚平的半个石身体翻滚着,陡然又变了方向,再一次的,他朝化外炉滑了过去。

    “我有办法脱身,陆吾西座躲着,别来碍事!”后半句他直接越过周楹,用转生木敲在了所有陆吾神识上,话刚说完,他已经滑到了与化外炉最近的地方,相距不到一尺!

    奚平目光一凝,当机立断,倏地掀开了自己身上的“仿品”。

    这一点距离,哪怕他把肠子盘头上也能飞过去!

    仿品应声变回黑烟,奚平半截的身体暴露于星月与刀光之下,他这才发现自己断的位置非常靠上——根本没肠子什么事,他此时只有一颗脑袋和大半个左胸。

    左胸上连着胳膊,足够了。

    奚平没敢仔细往自己身上看,从“仿品”中挣脱的一瞬间,他立刻有了濒死感。

    好在人即使被腰斩,也不会一瞬间就死,奚平用仅剩的左手狠狠一扣地面,腾空而起,翻进了化外炉里。

    直到这时,他的血才喷出来,挂了一炉边!

    奚平骤然失去了对身体的知觉,他仿佛回到了当“树精”的时候,神识一半在炉中,一半在炉外,彼此一勾连,如燧石相撞,项荣脱身后就沉寂了下去的化外炉被他点着了!

    那火苗好像在烧他的血,竟是纯金色的,奚平感觉不到烫,他没入炉中的一截身体给金色的火苗卷了进去。

    项荣感觉到了什么,神识和目光同时朝仙宫废墟投过来,被悬无控制的银月轮却不给他分神的机会,曾把秋杀照成尘土的月光忤逆天意,将新出炉的月满圣人包围了。

    化外炉中时间与空间是扭曲的,那金色的火苗中仿佛有一天一地那么大,奚平在炉外的神识清楚地知道只过了一息,炉里的部分却已经在弹指之间穿透了百代光阴!